黑暗。
这个词并不准确。看不见任何东西，听不见任何声音，感受不到任何知觉，就连时间流逝的概念也渐渐远去。
他是谁？他在哪？思维的混沌仿佛仅仅存在于一瞬间，又像是永恒的。当迟钝的思维如同重新铰合的齿轮般再度开始运转时，他蓦然发现，前所未有的庞大记忆已然汹涌奔袭而来。记忆是海潮，伴随着隆隆地轰鸣声开进记忆之海：一片干涸的，遍布狰狞纹路的海床。
他全都想起来了。
随着海潮蔓延到记忆之海的每一个角落，渗透进干涸海床的每一寸沙土，那些冰冷的水，冰冷的某些东西，刺激着他的神经，令他愈发地感到清明。现在，他能轻松地同时处理这庞大的信息了，即便是躲藏在记忆之海最深处阴暗角落里的记忆片段，现在也能自如地感知到，就像操作五指一样灵活简便。
他叫刘浩然，这是他最初的名字，在此之后还有过许多：奥布里·加里尔、本·海勒明、王奖励、苏格拉底（1739号）……每一个名字就代表着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（或非人生）。
在这片无序的，仿佛永远躁动不安的，翻腾着灰白色浪花的记忆之海上，一个身影出现了，那是个中年男性，黑发黑眼，一道醒目的伤疤从他的前额划过左眼的眼角，一直到他那高挺的鼻尖偏下的位置才堪堪停下。他深蓝色的笔挺制服上，大大小小的勋章闪烁着金属光泽，长筒军靴轻轻点在水平面上，周围两米范围内的海水就平静了，平静如同镜面，凑近观察才能发现镜面下依旧汹涌的暗波。
刘浩然认识男人，他当然认识，在这一次抵达这片空间之前，他用这具身体活过了40年光阴。他仍记得，在他死前最后几分钟，拱卫在他战舰旁边的几艘“无畏级”主力战舰在真空中爆炸连绵的样子，那是一片静悄悄的盛大烟火；他仍记得，新调来的通讯员红着眼睛，哽咽着读出一封封主力舰发起冲锋前留下的最后一点文字，到最后，再也没有通讯传来了，他的生命在无声的致命光照下，结束了。
过了不久，第二个身影出现了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老头，有点谢顶，随后是第三个，第四个……他经历过的每一段人生都化为一个具体的形象：男人、女人、甚至于不是人的某些生物，一行行排开，到达视野的尽头后又排向下一行，而他，站在这所有人（或者非人）的最前面，看着面无表情的众生，像一位将军。
他努力地想要扯开嘴角，尽情地苦笑，可惜他没有嘴，站在所有人最前面的只是一个残影，一个孤魂野鬼，象征着他最早的那段人生，而现在，真正的他只是一个意识体，或者是一团虚空中的生命体？谁知道呢。
他开始尝试梳理这些回忆，这个过程很抽象，难以描述，非要说的话，就像是在品酒：距离最近的那段人生是最烈的，刚开瓶的威士忌都没这么冲，还没入口，已经呛得他眼泪直流，痛哭流涕，往后几个就渐渐地淡了，有点像雪碧？只剩下甜味与麻麻的刺激感，再往后五、六人，连那麻麻的感觉也在变淡，只有甜味还在凸显自己的存在感，像没汽的雪碧。再往后不远，连味道都不剩了，只剩下咕咚咕咚地吞咽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多的记忆仍没有冲垮他的精神，或许这种记忆渐渐淡化，自我的感知从记忆之中逐渐剥离的神奇现象，就是某种更高级存在设置的保护措施，而每一次，那没有感情的声音播报的“心灵锚点”也可能是原因之一。那么他是什么？高级存在的实验对象吗？他还是个人吗？虽然从理智上他很确信：他肯定不算是人了。但他内心深处总有着自己仍是一个人类的认知。
他不记得已经多少次思考这些问题了，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，但他仍然执着地思考着，榨干每一根神经地思考着，这让他有种活着的痛快感，有种反抗命运的实在感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当最近的记忆也能勉强入口时，异变开始了。
随着巨大的光幕从雾蒙蒙的天顶穿透下来，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缓缓扫过广袤的记忆之海，他的意识也有种被涤荡的感觉，那些负面的、悲观的情绪统统被消除，他的神志为之一轻，并且信念更加坚固了。这种“清洗”在一开始的几次“轮回”中是卓有成效的，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，后来他隐隐有所察觉：在这种状态下精神崩溃，或许就意味着“死亡”。
光幕渐渐消散，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响起：
“检测完成。”
“心灵锚点状态：稳固，可以执行常规‘投放’。”
“目标亲和：三维、单体思维集群文明、类人猿，是否开始执行。”
“执行。”
他用思维下令。在这里似乎能够无限期的待下去，但他并不愿意这样，这里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系统，只有自己的意识和记忆，因此他选择准备完成以后就直接开始下一段人生。
“下辈子会是怎样的世界呢？”
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稍微兴奋的心情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对这没有尽头的旅途抱有了期待，接下来会遇到怎样的未知？又会遇到怎样的困难？他想：生物太不完美，以至于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受苦，但他却对这样的生，憧憬着，期盼着。
生物充满缺陷，因此才会有未知，才会有危险，才需要不断攀登，而挣扎着前进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填满这些简单家伙们的心灵。
轰隆隆的声音近了，记忆之海不再平静，翻涌的浪头足有百人高，清晰的意识也渐渐的远去，他知道，这是新的旅途即将开始的信号。
当思维的齿轮愈发难以运转，奇怪的温热却在逐渐浮现，那是难以抗拒的温暖，难以抗拒的舒适与安全，他的意识沉没了，就在这温热的海洋里。
“砰通……砰通……”
富有节律的跳动声出现在远方，随后愈发靠近，愈发强烈，最后连带着微微的震动感响彻在他耳边，不知为何，这令他倍感安心。
然后，温热结束了。
冷空气在某个瞬间包裹了他全身，这突入其来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出声抗议。哇的一声，他哭出来了。他努力地睁开眼，流光溢彩的模糊画面充斥在他的眼前，嘈杂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，但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，他只想回到那舒适的、安全的温热中去，渐渐地，他累了，于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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联合纪元916年，冰之星，某医院妇产科。
唐杰仁坐立难安，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生挤满了还算宽敞的走廊，偶尔传来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的人痛苦的叫唤，叫得他心焦，他心头压着块大石头，压的他喘不上气，但他不打算去窗口吹风，那样护士可能会找不到他。
“2号家属，唐杰仁！”
女性的声音勉强盖过嘈杂，在他听来是如此动听。
“我在这！”
唐杰仁赶紧招招手，高声回应，同时挤进人流。
“是2号唐杰仁先生对吧？”
挤到护士面前，那女孩明显十分疲惫，抬眼看了他一下，又低下头看手中的本子，好像在确认什么。
“是，我就是。”
“我确认一下哈，您的妻子是陈妙文对吧。”
“对。”
她每次念人名时都会明显放慢速度，怕人听不清一样。
“好，您的妻子生产很顺利，娩下一位男婴，母子平安，恭喜您。”
说着，她努力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，弯弯的眉毛眼睛都在笑。
“您可以在玻璃外面看望产妇和孩子，产妇刚生产完，身体还很虚弱，需要静养，这段时间……”
后来，小护士好像说了许多，但是他都记不住了，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劲地感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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